陆靖柔一笔字很秀丽,笔划间柔美中见清刚,字如其人。
“至今思项羽,不肯过江东。”萧阙捻起那张纸来,墨迹还未干透,他曲起手指弹了弹“不肯过江东”,像是一心想把那不肯的劲儿弹得远远的。
一头犟驴似的。萧阙手里捏着把玩的玉佛手,尾巴上垂束的丝线扫在手臂上,柔柔的,又发着痒。天色分明尚早,这会子过了午时,正顶着毒日头,夏蝉有气无力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。夏日里换穿纱衣,背上未免黏黏生层细汗。
他刻意扬了扬嗓音:“皇上今晚过来用晚膳,娘娘早做准备。”太监没了那人道的东西,腮上不生毛须,逐渐变了一把薄寡的尖嗓门,平日说话也不饶人,直戳肺管子。
死亦为鬼雄的项羽轻飘飘地落回书案上,里头仍没响动,萧阙带着人走了。
陆靖柔双手抄裙子,从屏风后头冲出来。红珊瑚寿字耳挖簪半歪半斜插在两把头上,鼻尖粘着块灰土,两只水杏眼左瞧右盼。
“要不,你说我还是饿死算了?”她捅身边的丫鬟双喜。
双喜掀搭着眼皮看她:“您可未必舍得。”
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?她心里发急,嘴里冒好大一个燎泡。谁叫她命格外好,在公交车上摔了一跤,脑袋磕昏了,醒来日月换新天,一群长辫子围一圈娘娘长娘娘短地叫,吓都吓死人。
“他刚才说什么?晚上皇上过来?”她愕着眼问。
皇上少年人模样,端方脸庞残存些孩子气,头皮刮得趣青,直腰挺背在她房中一坐,小童充大人的神气叫人不忍得揭穿。珐琅自鸣钟叮叮叮地响,她肃着脸儿踩着元宝底出去蹲安。
皇帝张张嘴,欲言又止。这个陆贵人,他几年前登基时太后顺手指给他的。平日在后宫不大出来,大约性子怠惰,又不好争什么,年节只顾往人后躲。前几日叁弟贪玩不慎坠湖,幸好有人跳水相救才捡回一条命。身边的小福子赶来的时候,已经不见人影了。叁弟年纪小受了惊,只记得那位簪着朵翠色的宝石花簪。内务府翻了几天的档,盘来盘去,才找到陆贵人这里。
不消说,就是如今的陆靖柔干的好事。她穿越过来头一天,就见着有人落水。没成想见义勇为没好报,还招来了大祸患——当今皇上,一个最有可能揭穿她不是原来陆靖柔的人。
“宁王年幼,身旁无人跟随,臣妾护主心切,所以跳水相救。”她福了一福。
“落水不是小事情。陆贵人身体无恙罢?”皇上作势扶她一把,给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。
少说少错,皇上满意她见义勇为。就是久不出头,难免有人以为她不得圣眷。穿用摆设半新不旧的,绣鞋还是前些年老样子,如今连外头得脸儿的宫女都不时兴穿了。他的妃嫔,又是宁王的恩人,怎好穿旧衣裳嚼冷点心呢?皇帝大笔一挥直接将她升了嫔位。
陆靖柔盘腿坐在新制的锦被里,吸了吸鼻子,觉得皇上多少脑子有点问题,从来没谈过恋爱,剃头挑子一头热,不晓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道理。不过他身边的萧阙,眼睛偏利得刀子似的,上下扫几眼,能剖出人家的肚肠。
双喜把她的头发简单挽一把,松松盘在脑后。自从皇帝脑子一热晋她位分之后,日常穿用琐物比从前上了一个档次。掬满掌的茉莉花油往身上按,又滑又润不腻手,再上珍珠粉,养出一身雪白滑嫩的好皮子。听说是南边进贡的,内务府专挑上等货色。
“皇上南巡的事儿您听说了么?”双喜的辫子梢在她鼻子前边一摇一晃,绫子上两颗玛瑙珠子时而“磕哒”地响一声。“皇上还说要把您的名字加进去,御前的人惊得了不得,下值偷偷找人同我说的。”
陆靖柔啊了一声,捞起手边象牙把镜照一照脸。杏眼细眉,薄单单瓜子脸儿,清秀里头数不上漂亮。她就更不明白了。
足见不是长相的原因。
她这人不愿搜肠刮肚的想事儿,一则没那么好的脑子,二来知道越多越好么?横竖不是杀头罪过,人家乐得不说,她也就乐得蒙在鼓里。
头天她倒是见了皇上身边那个萧阙一次。虽说从前闹过小小的不愉快,一直梗脖子僵着也不是事儿,人家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呀!
她踩着花盆底走不快,费劲巴拉地追上了,把身边伺候的人都支开,深深地行个礼,满脸堆笑:“靖柔从前不懂事,冲撞了萧大人。从前的事情请萧大人别放在心上才好。”
日暮时分太阳光金灿灿刺眼。萧阙眯着眼瞧她,鼻尖顶着几粒圆汗珠,鬓角都濡湿了,足见一路追得辛苦。
“娘娘怎么不派人来传呢,钟粹宫到这头儿路程不短。”他抻袖筒里帕子出来要给她揩揩脸。
这主儿没会过意来,自己劈手夺过去胡头胡脸乱抹,末了大剌剌把手一伸,要把帕子还他。想起来什么似的,手又缩回去了。这是做什么?他觉得好笑,低头瞧着她。身量小小的,踩着花盆底才够到他肩膀。
陆靖柔脸一红,嗫嚅道:“我生怕您记恨我,不待见我,所以打听好了您在哪巴巴地赶了来,求您的宽恕